怎样让“盛世”长盛而不衰——《盛世危言》的忧世情怀
中国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过“盛世”,但没有一次盛世持续百年,更不要说长盛不衰。
相反的例子却是,每一次盛世都伴随着深刻的政治、经济危机,盛世之后的衰落,往往就是那个朝代终结的开始。这或许是中国王朝政治“兴、盛、衰、亡”四部曲的规律。怎样才能打破这个规律,在农业文明——帝制时代似乎始终找不到出路。
到了近代,商业文明渐渐兴起,人们开始从比较的眼光重新思索这个问题,方才渐渐悟出不一样的道理。这方面一个比较值得注意的例证,就是郑观应和他的《盛世危言》。
郑观应的一生极具象征意义。他生于《南京条约》签订的那一年,又生在著名侨乡广东香山,病逝于中国共产党成立那一年(或曰第二年),他的一生几乎与近代前期相随始终,经历了鸦片战争之后“错失”的20年,是经济高速增长、洋务30年的直接参与者。甲午战后,介入维新、新政、宪政,直至国体变更,民国建立,郑观应逐渐淡出现实舞台,专注于教育。
郑观应是“同光中兴”盛世背景下最为警醒的思想者,他不是抱怨体制,抱怨朝廷,而是感到中国的进步远远不够,总在思索发展中的问题,只报忧不报喜,是盛世中的清醒者。
郑观应晚年总结自己的思想进路说:“余经营商业五十年,究心当世之务,颇知其中利弊。素性愚憨,夙夜在公,艰辛备尝,于世无补。特目击时事,利权日损,漏卮日多,而惓怀家国之念昕夕不忘。凡有关大局利病者,罔识忌讳,上书当道,尽所欲言。”(《盛世危言后编自序》)

据郑观应本人回忆,他对“中国问题”的思考、表达起源很早,甚至可以追溯至其二十几岁,其作品结集为《救时揭要》。《救时揭要》为郑观应作品系列中的第一种,对此作品的著述年代,现在的研究者并不认同郑观应的自述,以为郑观应有“倒填日期”自我标榜的嫌疑。
其实,如果仔细阅读《救时揭要》的文本,郑观应的说法大体可信,因为《救时揭要》只是一部短文集,其结集或许在1873年前后,但其中一些短文的写作、发表,肯定早于这个时期,约在郑观应进入上海商圈不久。
在《救时揭要》中,郑观应分别讨论了贩卖华工问题、鸦片问题、救灾恤贫问题、慈善问题、航运问题、溺女婴问题等,无不切合当时社会实际,同时对症下药,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,具有明显的时代气息。《救时揭要》为郑观应赢得了商圈之外的名声,也激励他在此后几年持续思考,“盱衡时事,思挽时局,幽愁积愤”(王韬:《易言序》)。郑观应另著有《易言》一书,依然用单篇文章结集的方式,系统表达了自己的社会改革思想。
在《盛世危言》中,郑观应认真检讨了中国与西方的差距,以为中国要赶上西方,必须进行全方位的变革,而不是点点滴滴改良,不是漏屋修补,不是弥缝补漏,而是重构,是中国社会全面改造,必须触及中国的政治、司法、教育、经济、言论自由等各个方面,必须建构一个能够代表中国资产阶级利益的议会组织,必须政治公开化,朝野互动,方能使政治措施日臻完善。
在经济上,郑观应《盛世危言》并不讳言资产阶级的利益诉求、政治期待,以为一个健康的近代工业、商业无法由政府包办。自由贸易、商战都是资本、商业本身的较量,政府应该从重商主义立场给予保护、支持,但绝对不可以取而代之。
在郑观应看来,中国经过长达30年洋务运动的发展,确实取得了巨大成就,重现了一个“盛世”。但他的思考是,怎样让这样的“盛世”长盛而不衰,怎样在经济增长、社会进步的基础上,为中国构建一个长治久安的体制。郑观应的结论不言而喻,一个真正意义上的“盛世”一定要有容纳“危言”的雅量,一定要从“危言”中发现问题、解决问题,重构体制。
得读《盛世危言》的前兵部尚书彭玉麟也盛赞郑观应这部书“为时务切要之言”,“所说中西利病情形了如指掌。其忠义之气,溢于行间字里,实获我心。”(《盛世危言》彭序)
亡羊补牢,未为太晚。在此后数十年政治变革中,康有为、梁启超、孙中山、毛泽东等,无不受到郑观应思想的恩泽,无不从《盛世危言》中获得启迪。书比人长寿。知道郑观应的人或许越来越少,但《盛世危言》所表达的忧世情怀,却像屈原的《天问》一样传之久远,成为中国人一笔丰厚的精神文化遗产。
(作者为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)
本文原载于2014年11月24日北京日报。
条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