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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一九六七(四,徒步大串联之所见所闻,尾声)

2025-02-13 学习 评论 阅读

我的一九六七(四,徒步大串联之所见所闻,尾声)

再写一点见闻吧。一路所见,自然无奇不有。连县城也没到过的乡下孩子,走了几千里、二十几个县、还有九省通衢的大都市武汉,坐了汽车坐火车,真是见了世面、长了见识,看啥啥新鲜。光说说话吧,一进入河南地界,口音就变了,而且百十里就有很大区别,但还听得懂;一进大别山,就听不懂别人说的啥,问路用手比划,他们倒是听懂了北方话。  

风俗人情,因为一直走,仅就耳目所及,也差异很大。十里不同风,百里不同俗,此言不虚也。而且一路同行的红卫兵就来自全国各地,说话行事也有不同。记得进入河南没几天,一天晚上往宿,一问,居然是安徽的地盘桐城(现在地图上标的是另一个字)!一群学生正围着接待人员吵闹。我们想办登记住宿也办不成了。问了问,原来还是河南的,刚出家门就借吃的!所谓借吃的,就是吃饭不交钱,吃完打借条。不光借吃的,还有借穿的,南方人去了北京,可不得借棉衣服?还有借钱的。理由嘛,真情况、造情况的都有。那时的人善良宽厚,出门在外,穷家富路,谁还不兴许遇到个难处?帮!何况还是毛主席的红卫兵,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远离家人走四方见世面,更要支持帮助!当时国家一定也有规定吧。帮是帮,帐要记。那时的人又特别认真。一针一线不乱动,一钱一物有去处。这伙人一出门就借,一定有诈!我们也气不过,出来干什么来啦!白吃白喝看风景呀!可也没插嘴,不愿惹事。大约在一九六七年二三月份,中央下令停止了大串联,要帐的帐单就来了。有的红卫兵傻了眼:怎么?不是吃了白吃、拿了白拿、借了白借吗?当然,二月逆流来了,没等到秋后,就算账了,那是另一回事了。  

山东人在外边名声极佳,仗义,打抱不平。这好声誉有时也会闹出笑话。一次,在长沙公园,几个瘦伶仃的南方学生,瞪着眼,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是哪里人,我们粗门大嗓地答道:山东人!他们像似倒抽一口冷气,又问:“听说你们那里出响马,是吗?”我们就绷着脸,骗他:“可不是。”他们又说:“那你们教我们打拳吧?”我们说没功夫。我们的一个班长忽然蹲了个马步,大叫一声:“嗨!”那几个人退了几步,一脸疑惑地走了。这伙子一定是看武侠小说看迷糊了。  

当时的农村形势,还没有好过山东的。河南与山东交界处是黄河故道,著名黄泛区,又值冬日,荒凉,映入视野的,仍然是“苍黄的天底下,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”;沙地,碱地,白花花的;两眼能见到的,也穷。到处没星点绿颜色。商丘往南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进入大别山区,崇山峻岭,深山老林,山起伏,路弯弯,有点儿阴森可怖。人似乎又有点野,感觉如此。也许在河南的新县,也许在湖北红安县七里坪,我们住了一二天,参观了鄂豫皖根据地旧址,还有董必武题字的当年苏维埃办的“列宁小学”。还翻山越岭爬了几个小时,到一个深山里参观了中共地下县委办公室,就是三块巨石支撑着的、只有几个平方的、连风雨也难遮挡的山洞。一队一队慕名而来的的红卫兵大失所望,但是,听了当地人讲了当年环境恶劣艰苦,才又肃然起敬。他们也是在办公呀,可在白色恐怖之中,只有东躲西藏!革命就是不容易呀!  

湖北湖南山多。山上松树多,湖南(当然是北部了,再往南往西肯定更好)好一点,山上有竹子。深冬时节,仍是绿满山。走上去,阴森森的,凉丝丝的。有砍伐竹子的,竹子倒下,又砸在别的竹子上,竹枝被一个个压断的声音,真叫清脆,是好听。还有水牛脖子上的铃当,从竹林深处幽幽地传出,挺神秘,也悦耳。偶尔见几个人把捆住的三五棵竹子拖出去,拖到公路边。山多高水多高。山涧流水来无影去无踪,只闻流水淙淙响声,更增加了山高竹密的寂静。毕竟是山里人,砍柴、担柴的不甚稀罕。到湖南,快到春节啦,挑一担柴赶集的也多有。山村里树枝上还挂上了一块块的猪肉。是风干,还是做的腊肉?  

城里与农村就是两重天啦:城里人精神,匆匆忙忙,城里人让我们从山东乡村走出去的孩子看来,都很羡慕了。至少通电,有汽车、商店多、又有电影院,人来车往,花花绿绿。人家过的啥日子、啥社会?这些,当时的公社所在地也没法相比,更不必说一个普通乡村。武汉、长沙更繁华,楼房成了片,马路织成网,街上哪天不是熙来攘往?公共汽车总是挤的满满的。  

记得到武汉那一天,是午后,经过了一个叫横店的地方。在汉口市东北郊区的接待站登记,我们被分到汉口市粮食局住宿。接待站又发给一张小纸条,告诉坐几路车、如何换车。清楚周到,关心备至。我把学生一批一批送上车,也拖着一根三四米长的竹竿裹着一面大红旗上了车。终点站?人还少,司机也照顾,就上去了。可该下车了,却下不来,上车的太多,司机又不敢多停。我只好坐到终点站才下来。进入市区了,下来了,可又上不去车。我干脆就扛着红旗在大街上走。正是下午五六点钟,下班人多,我还成了他们眼中的一景。一个人过来问我,我说了到那里去。他说:远着哪,天明能走到就不错。他说:一根竹竿哪里买不到?我想:到了南方了,一只竹竿应该不难买,就扔了。又坐车,下了车,见我那可怜的学生都还在街面上蹲着呢。一问,还哭了:没有手续,不能登记,不能入住。也不敢动。说,几个同学回去找你去了,还没回来……  

此后吃了饭就在外面跑,出门就想坐车,因为抢着坐公共汽车,还与市民发生矛盾。农村人不知道啥叫乘车高峰,越是上下班、越人多越挤,越是争着上车。好玩呗,热闹呗。市民发急,报纸也呼吁,我们也看出了门道,就少在上下班时乘车。但一天三饨饭的时间不能错过。看了长江大桥,走过来走回去,走了好几趟。宽阔的江面,滚滚东流水,一桥飞架南北,壮观,雄伟。一时胸中激荡,顿生感慨无限。见了长江,以后再看了黄河,也不虚此生了!花五分还是一角,乘了桥头上的电梯,有十一二层吧?真是开了眼见了世面啦,连电梯都坐上了呀!上上下下,坐了好几趟。还有汉口到武昌的轮渡,也有事没事一趟一趟坐。长江那水叫清,连水里的鱼也看得见。不到二十年,一九八五年盛夏,我在南京中转车,天刚亮,我就乘车去看南京市长江大桥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南京长江大桥,不到二十年,桥面上栏杆己不象样,栏竿上刻满了字,桥头有电梯,还没人开。那浩浩荡荡的一江黄水,更叫人失望。怪不得《人民日报》都登了漫画:长江与黄河的对话:黄河呼叫长江:长江,长江,我是黄河!长江回应:黄河!黄河!我也是黄河!世人趋利,岁月无情,长江无奈,为之变色!长江也变成了泥沙俱下的黄河(枯水季节好一些?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初游三峡,也还能见到清澈的江水)。到了武汉,学生的兴趣就是坐车、逛马路、进商店、看动物……有几个好迷路的,竟然连大门也不出,怕回不来,怕撞车,怕……  

我就想往武昌跑,大学都在那里。看大字报、看人家批什么,看北京来电,看中央首长讲话,围的里三层外三层。有一次记得正在汉口某条街上走,忽听大喇叭震耳欲聋:夏菊花呀,夏菊花!一朵红花变黑花!原来是游斗夏菊花!三四辆大卡车,一辆开道,装着多少扩音器!第二辆就站着夏菊花,穿着黑衣服,一边一个人抓着她。后面还有两辆车。夏菊花是武汉杂技团名演员,顶碗是一绝。六五年吧,宣传她,《人民日报》上登了文章,题目就是“一朵红花”,大概是时任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写的吧。全国闻名。夏是名人,大约武汉人也难得一见,一时人如潮涌,争睹夏菊花的芳容!那一段游斗正盛,把各类“……分子”们集中起来,挂牌游街。有几个监督的。可一开始还当回事,被游了街的,头也不敢抬,威风扫地。一个牌子挂在脖子上,什么样有权威、有派头的人也塌了架。比《水浒》里狱卒对付新来犯人的杀威棒厉害百倍。中国究竟是讲究面子的国度。面子有时就是一切。后来游斗的人多了,次数也多了,主持其事的人也懈怠了。没人管,他们倒成了逛大街的,东瞧瞧,西望望,有说有笑,还敢与熟人打招呼。两手托着黑牌子,脖子不受罪了(大冬天好一点,夏天难熬)。摘下来挟在胳子窝里的也有。不知道的,还以为他们刚从哪里开会领了些奖牌牌回来呢。谁游斗了谁?后来游斗就少了。  

还参加了一次夺权大会,是在武昌?人很少,稀稀啦啦,松松答答,一个那么大的省夺权了?不像那么回事。“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张体学押上来!”两个人拧着张的胳膊,又薅着头发,推推搡搡拥上台。王任重上调北京后,曾任省长的张体学就是一把手了吧?念大批判稿,,念宣言、致敬电,散会。第二天也没见报。传说是假夺权。保省委的一派演假夺权的双簧戏呢!其时是一九六七年的一月二十六日。中央没有承认。上海刚夺了权,还成了上海人民公社。中央报道了呀!我买了不少报,大报小报,也各处要了不少传单,都让我寄回家去了。邮费免了?我不想扔,想存点资料。因为那几天天热,大家把棉裤也寄走了。  

在长沙,“某某风雷”正受难,被镇压了。一会儿一个中央来电,一会儿一个中央首长指示。大街上辩论的;开着车,用高音喇叭打“语录”仗的:“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出不要脸的话来,某某派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哼一声呢!”在长沙,还逛了橘子洲。我自己去的。冬日的湘江也清澈见底,橘子洲上就冷落的多了。有纪念的诗词碑?有语录牌?有几个石凳?仅此而已?完全没有《沁园春·长沙》写的美,意境也难体察。来的一拨一拨的都是红卫兵,转一转也就走了。参观了第一师范,也就是一所规范的学校。三十年后重游故地,这两处都旧貌变新颜,很有看头了。韶山更不用说了。应该说,被指为搞个人崇拜的昨天,远没有今天怀念毛泽东热潮之中纪念毛主席的规模大,投资大。还去了清水塘自修大学旧址,抄来一些别处见不到的说明文字。  

还在武汉,在武昌桥头下面见了毛主席像章市场。当然,先是从报上见到的,说是不严肃,要取缔。那时佩戴毛主席像章正热,一直热到“九大”闭幕,上边有精神说不提倡戴,就不戴了。但周总理一直戴着,直到他去世。一个伟大的政治家,即便是在这些小事上也见得真诚与执着,不跟风,不摇摆。毛主席像章最热的时候,也是交易最火的时候。交换互通有无,也可出钱买。我的一个同学T就搞到一大批像章,回到学校还吹风,视如家珍,可就是不让我看。我后来也搜集了一些,别了整整一大块毛巾,送人了,后来就不知去向了。当时最珍贵的是韶山纪念章,长方形的。除非亲去韶山,凭介绍信按人头购买,别无门路得到。在韶山,就是买纪念章的地方(和登记同时进行吧。)人多,成千上万。好像是在空地上临时搭建的大棚子。地下一片泥泞。有好几个窗口。排队。一条条长蛇阵,见首不见尾。那也得排。要不干啥来了?怎么证明你到了韶山?参观故居,还有纪念馆,花的时间就少了。排了二三个小时,才到得窗口,又说没有了,以后寄去。寄就寄呗。还真寄去了,一只牛皮纸信封,装30多枚纪念章,汽车拉、火车装、自行车送,二三千里路,一个不少!连一卷一筒的传单也如数寄到,而且一律免费。如此诚信,如此热情,如此有责任,你不能不感动,更不能不怀念。  

说说返程。到了长沙,见了中央的布告,说时疫流行,说几个主要纪念地人满为患,说暂时停止串联,说春暖花开时再串联。外出串联看来就到此为止了。我们也想不开。也挺失望。也有点不情愿。当然,也有几个同学走够了、思乡心切、又虑着学校里的几亩实验田没人收拾、早已萌生思乡心、想念爹妈,现在让返乡正中下怀、归心一下子变成了弦上的箭!不管怎样,你得服从,听中央安排。原先还说停课半年闹革命呢,半年早过了。中央又下了停课一年的通知。中央也是走一步、看一步、再说下一步。到了三四月份,又提出复课闹革命啦。反正是中央叫怎么办就怎么办、中央叫干啥就干啥,你不能按你的想法想干啥就干啥。叫你串联你就串联。出门串联,天大的好事,你不出来、你亏了不说、你还落了个不响应号召的名;如今中央又不让串联了,免费让你返乡回校,你愣不听还到处跑、你就顶了干扰中央的统一部署的大罪名了。走吧。回家吧。回家过十五去!  

返回就得坐车,边让坐火车。先持介绍信办车票,排了两天队,才给签上字(一九六七年二月十六日),多少人,限几日,乘某某次,到达某地。印章是长沙铁路分局。坐上了北上的火车,到郑州下车,又要签字(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九日),倒到徐州,再倒到地区所在地,就算到家了。车上人挤,没座位,地上,行李架上,厕所里,过道里,座位底下,也钻进去躺下。见缝插针,有个立足之地还算幸运,想挪动挪动可就难啦。车走的也慢,老停,一停下就没个准儿。车上好象也没有列车员。上车下车就从窗户爬进爬出。  

在郑州中转车待了大半夜,就在候车室游逛。烧着个大炉子,一周围了一些人。一个中年军人正训斥身边的几个人:农民就要好好种地,跑出来干什么?跑出来地不荒啦!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饭?新社会还逃荒要饭,不光荣,丢共产党的人!受灾了不是有救济吗?在家也要生产自救吗?到处跑,给社会主义抹黑!别跑了。回去吧。回去安心生产,有难处找当地政府……几个农民很是不好意思,一直蹲着的双脚还直挪动,红着脸搭讪着,嘴里答应着“是是是”。我听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,好像挨训的就是我。军人形象在我心里是高大、可亲可敬的,可那个披着大衣坐在连椅上的军人,我再也不愿看他一眼。某些人怎么在任何场合下都能派头十足、盛气凌人、如此放肆地居高临下教训人呢?怎么一换了身军装、变了身份,就不打算同农民们平等了呢?你与农村、农民的矩离究竟有多远?你有多少崇论宏议、天大的道理、一肚子的大话空话,就不能好好说吗?  

到终点站是清晨,坐火车坐了三四天了吧?累了,又住进了接待站。还下了一阵急雨。睡了足足有一天,下午三四点钟,早已按捺不住的学生就撒了欢地往家奔,这里到家还有五六十里吧,这地面他们很熟了。本来大家要我坐车回家的,我想,我把他们带出来的,我还是把他们送回家才好。我同他们一块回了学校所在地。  

当晚,我住进了中心小学,一位上一届的学长、也是我哥哥的同班同学i正在那里教书,我就睡在他床上。一夜香甜沉酣的觉!醒来,同学S正站在床前。i也在,i说:S已来叫了一次了。见你还睡着,就走了。我就赶忙起来了。盛情难却啊,只好跟着S同学到了她家。我后来就想:同学都回校了,S为什么还没回校呢?她的爸爸S老师及她的弟弟不也是在学校了么?莫非她在家里等我们归来?  

还有更比老同学更操心的。当天有人传话,说县里财政局这几天就打听你们回来了没有,一会可能来人。不一会儿,还真来了人,说结账。他们可能早算好了。就按他们写的,领了多少,应支出多少,归还多少,签了字,就如数将剩余的钱粮交出去了。谁知这下子我背了黑锅!因为这里边的账不是这么算的!我一时让他们弄懵了。一些宣传、杂费及医疗,一开头就花了,而且一定要超过标准的,以后就少花或不花了,如制作大旗、红卫兵袖章,印发传单,买常用药品,等等。生活补助一开始也用的超标,更应考虑周全。他们按日子计算应该剩余的补贴,就不合理了。一些同学在我这里存着的钱就一下子搭进去了!这是半个月后才发觉的,学生从农中捎信向我要剩的钱,我才知道坏了醋!问县里,县里己入了账。而且当时又大张旗鼓地追讨外出学生在各地的借款借物,甚是急迫,气氛也不对。我没任何收入,一共二三十块钱,我也垫不上。我也说不清了。一下子背了包袱。有人替我解释,多数学生也就释然了(最多的也就二三元钱)。只有一个学生,是那时的典型的自私自利的“够头干”,不依不饶,一年后见了我还要算账!他的说词是:你把钱给了谁我不管,我只算咱俩的账!唉,这么大好的徒步串联,终生难忘,因一时粗心,竟留下了这么个不痛快的记忆,真是太不应该了!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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