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乱流浮沉半生缘第二章1-4节

2025-02-28 文摘 评论 阅读
  

  第二章 文化革命的序曲  

  

  一九四八年底,淮海战役的枪炮声在河溜镇的夜间依稀耳闻。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,成群结队,满身血迹,走到哪里,哪里就是一片狼藉。伤兵对国民党中央政府骂声不断,做小生意的人遭殃了。  

  

  炮声离河溜镇越近,河溜离解放的日子也越近。一九四九年的春天,枪声终于在河溜的东面涡河边上响起来,是解放军游击队与国民党自卫队开火了,枪榴弹就在我们住处的上空爆炸,父亲把我按在地上趴下,我就要冲出房外看热闹。想看看真仗是怎么打的,没能看到双方如何拼刺刀,所能看到的还是枪榴弹的爆炸。不到一顿饭的功夫,枪声停了。下午,我和大人一道去看战场上的尸体,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,死在河边的尸体都是自卫队的。后来听说那位叫我“西瓜皮司令”的毛副官,也未能幸免一死。河溜镇解放了!  

  

  一、走进学校,走进文革  

  

  解放军的枪声结束了一个时代,毛泽东所说的两件大事中的第一件完成了。他心中的第一次“天下大乱,达到天下大治”的理想开始实现了。“天下大乱”结束的同时,也结束了我的流浪生活。游艺场的旧式“教育”也随着枪声一起结束,五星红旗的飘扬使我开始了全新的生活。  

  

  我是唱着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”、“东方红,太阳升”、“共产党像太阳”这类文化形态走进学校的。这种艺术形式与关公的忠义,岳飞的忠烈,包公的刚正,是风马牛不相及的。正是这些我完全陌生的文化在改造着我在游艺场里学到的旧文化,让这些新的东西占领、植根在我的心灵深处。所以我把自己走进学校称之为走进文化革命,这对我来说,的确是一场革命。  

  

  由于我在解放前处在流浪或半流浪的生活状态下,当然也无钱读书。但一位好心的邻居叫葛义久的老先生,动员我父亲把我送到他办的私孰学堂读书,并答应不收钱,还给我起个学名叫梁守富。父亲虽不识字,但他知道“富”和“福”的内涵是大不相同的,也许又受到麻衣相先生的影响,说我大福能享,大罪能受,父亲还是坚持叫梁守福,就这样,我的学名算定了。记得进私孰学堂就读《百家姓》,其实书里的“赵钱孙李,周武郑王……”我都没念几行就解放了,我进学堂仅仅混个学名而已。  

  

  解放后,穷人家的孩子必须进学校读书,我当然是在必须读书的孩子之列。所以一九四九年九月,我也要到“怀远县河溜小学”去读书。到学校后,我应该读几年级?同负责到的老师发生了冲突。老师问我:“有没有名字?”  

  

  “我叫梁守福,福气的福”  

  

  “你上过学没有?”  

  

  “上过”  

  

  “认识多少字?”  

  

  “百家姓没读完,只读了几行解放军就来了。”  

  

  “你想读几年级?”  

  

  “二年级。”  

  

  “你不识几个字,读二年级能跟上班吗?”  

  

  “我还没念呐,你怎么知道我跟不上?”  

  

  “二年级有算术,不像私孰只识字,我看你还是上一年级好。”  

  

  “我都九岁了,还要我上一年级?我看比我小的都了二年级,你也答应,你不让我上二年级,我就不上了。”说着转身就要走,老师赶忙把我叫回来,答应我上二年级的要求。  

  

  开学后,我面临最大的困难是不会写字,汉字不会写,算术中阿拉伯字也不会写,尤其是阿拉伯字母中“3”﹑“8”﹑“9”,第一次月考我是班上倒数第一,考了“双零蛋”。就在我心里很不高兴的时候,有一天下午第一节上劳动课,到学校附近的泥塘去挖藕。这是我的强项,我当然想在同学和老师面前表现一番,我用脚很快就从泥里挖出藕来,而且我知道哪样的荷叶下面有藕。我的表现触动了几个没下过水的女同学,她们小声嘀咕,说我除了会干活,还会干什么?作业不会做,考试大零蛋。尽管声不大,还是被我听清了,我这时火气不打一处来,抓了两把烂泥,冲上岸边,不由分说地向她们的脸上抹去。一个叫沈玉美,一个叫孙玉英的两个女同学脸上被我抹满了烂泥,一面抹一面还大声地喊着:“你们哪个再敢讲,谁讲老子跟你拼命。”小流氓无产者的野性终于爆发了,站在塘边上的班主任牛老师拦住我,并宣布停止劳动,洗洗手准备上美术课。我知道没有我的好果子吃,慢慢洗手脚,用这种办法拖时间,想躲过这一关。没想到我是错上加错,迟到了。老师本来就有气,再加上我迟到,老师不让进教室,罚我站在门口。我使劲往里挤,老师抵住不让我进,我就用头顶她的肚子,就这样僵持着。也许是牛老师气糊涂了,用她手里的尺对我头上敲打几下。好像这几下敲打使我们都醒悟了什么,我把头收回来,老师也把手举了起来,轻声地说了一句:“梁守福同学,你先到坐位上好好听课,下课后到我宿舍来一下。”其实,“好好听课”对我来说是句空话,脑子里老是想“下课后到我宿舍来一下”这句话。  

  

  下课的钟声响了,漫长的四十五分钟终于过去。我尾随其后走进牛老师的宿舍,这时我无心观看女老师宿舍的陈设,忐忑不安地等待老师发话。没想到牛老师抚摸着我的头要我在板凳上坐下,并拿出糖果要我吃。气氛缓和下来,我才真正敢看老师的脸。她像大姐一样的可亲,她的第一句话是:“我今天不该在课堂那样罚你、打你、不尊重你,我向你道歉。”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。听了老师的话,哇地一声哭了起来,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委曲,还是感动,这是我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。我抽噎着对老师说:“我打人也是对别人不尊重,请牛老师相信我,看我以后的行动”。临走时,我深深地向老师鞠了一个躬。  

  

  我没有践踏自己的诺言,学习开始真正用功,不会在课堂上向同学再讲什么“三侠五义”,“话说黄天霸,头有八斗大……”之类的东西,成绩有了明显的提高,第二次月考,算术考了40分,语文考了60多分。同学、老师都为我的进步感到高兴。学期结束时,我是全班第七名。当时我们班是42名学生,我不仅在学习上有了进步,而“劳动课”干的特别出色。记得有一次班上做粪饼,挖粪的瓢头掉在粪坑里,大家都没有办法捞出来,我脱去上身的夹衣,用手把瓢从粪坑里捞出来,同学为我鼓掌,后来还受到学校黑板的表扬。  

  

  按照解放初期的教学制度,品学兼优的学生可以跳级,班上前十名的学生,经过考试可以直接升入三年级。我该怎么办?我又走进了班主任的宿舍求教,牛老师仔细分析我的学习基础和接受能力,认为我上三年级语文课没问题,算术基础差一些。因为三年级算术课有除法,不知能不能跟得上,要是跟不上再留级,等于春季没跳级,还留个留级的恶名。经老师分析,我也有点怕,不过心里还是不服气,我要不去参加跳级考试,后面的名次怎么办?心里还是想试试。于是我问老师:“什么是除法?”老师想了想说:“除法是分的意思,是等分”,我又问:“什么是等分?”老师再没就字面作解释,而是举个例子:“四个馒头分成相同的两份,一份是多少?”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:一份是两个。老师高兴地说:“对,这就是除法,叫4除以2,等于2”。在老师的点拨下,我参加三年级春季入学考试,算术得了满分。学期结束时,我居然进入班级前三名,并第一批加入了少年儿童先锋队,当时称“少儿队”。这样,我用一年的时间学完了三年的课程。一九五〇年秋季入四年级是顺理成章的事。  

  

  二.辍学,又走进另一类学校  

  

  一九五零年秋,我顺利进入河溜小学的四年级。就在这年秋,家乡的土地改革开始了。土地是农民的根,是农民的生存之地。父母得知家乡开始土改的喜讯,义无反顾地收拾东西,又用推着我外逃的独轮车把它们推回了久别的故乡。我因为要继续求学没有随父母一同离去,留在哥、嫂身边。由于哥嫂的房子很小,这时我已十岁,还有个两、三岁的小侄子,实在无法同室住在一起,我只好寄居在同村在河溜做生意的爷爷家里。寄人篱下,总有许多不方便,但我还是坚持读完了四年级的秋季学期。这时,我的学习成绩已经是名列四年级的榜首了。寒假时,哥哥将我送回家过年,河溜的生意也日渐萧条,哥嫂的日子也很艰难,但春节后,我还是随哥嫂回到河溜继续求学。一九五一年的春天抗美援朝已经热火朝天,“雄纠纠、气昂昂”的歌声响彻云霄,我亲眼看到许多热血青年戴着大红花参军打仗,当时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几年,也同他们一样参军抗美援朝。但年龄并不能随着我的愿望一起成长,我只能参加集会,举着小旗呼口号。但在游艺场里种植的爱国文化遗传,真的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被点燃了。读书的心思日淡,每日总是想回家乡参加土改,斗争地主恶霸。家乡的水、家乡的土、家乡的残垣断壁,家乡的人情,家乡的一草一木,连战后的那种荒凉,也成了另一种美。都成为我挥之不去的记忆,我真的想家了,想得我会一个人偷偷地哭泣。哥哥无奈,只好把我送到父母身边。这样还可以多分一个人的土地。我辍学了。为了能多分一些土地,不久哥嫂三口人也回来了。  

  

  一九五一年的春天,既是抗美援朝的高潮,也是家乡土地改革的高潮。我回到家里正好能派上用场。我是小学四年级的文化人,我可以配合大人丈量地亩,记下数量,还可以帮助大人登记农具、写地界标识,还可以书写斗争地主的标语口号什么的,后来成了儿童团的团长,还要站岗放哨,防止地主、土匪、特务的破坏活动,整天忙得不亦乐乎。也许更符合我的天性和社会遗传,我过得很快活。土改结束后,我居然成了乡里的积极分子,并参加了积极分子大会,在村小组里,还要我带头发言。这样,我成了稍有名气的小人物。  

  

  斗地主分田地的土改高潮很快就结束了,我们家分了几亩地和一些小农具,哥哥卖掉在河溜做生意余下的货物,家里又添了一头小牛,土改后的农耕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。哥哥由于不会务农,他一个人又到南京做工去了,父亲和我便成了家里的男劳动力,由于解放初期农村教育特别落后,我们附近根本没有学校,我也只好跟在父亲后面学农活。农忙时跟着父亲犁田播种、收割打场;农闲时,我就负责喂好那头小牛,它是真正的顶梁柱。夏天牛是要吃青草的,由于人多田少,我的家乡绝无放牛的习惯,必须人工将野草割到家里喂牲口。这样一到春、夏、秋三季除了农活外,还必须每天上、下午各割一粪箕青草回来喂牛。由于我个头小,草多了,背不起来,只好将草筐放在田边的沟沿上,我站在沟里,这样才能用镰刀把子将筐子背在肩上。上了肩就下不来,必须一直背下去,累了,我就数着田头走,以此作精神上的转移。它实实在在地磨练了我的意志。这样的农活我干了一年半,直到一九五二年的秋季才又在任桥小学重上四年级,但这个学校只有初小,没有高小。  

  

  三 . 独 立  

  

  一九五三年的夏季,初小毕业了,我所在的乡没有高级小学,整个涡北区只有一所高级小学,就是涡北区母桥小学。这所学校座落在我家的西北,距离我家最少十华里,而且我们庄只有我一个人,因为初小升入高小也是要经过严格考试的。学校离家太远,走读已经不可能,只有住校。当时的学校没有学生食堂,学生必须自己带粮食、带炊具在学校附近的空房子里烧着吃。同学可以结伴搭伙,我和表兄郁殿文结伴。不管刮风下雨,春、夏、秋、冬,都是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,星期天下午带着一周的粮食和柴禾返回学校。这样的学习生活过了整整两年。一九五四年夏季的大水,冬季的大雪,手脚均已冻破,都没有挡住这样求学的脚步。  

  

  在这两年的学习生活中,最令我难忘的是我的数学老师王体成。他平时上课就喜欢用实例说明比较抽象的数学规则,亲手做教具,还好提一些另类的问题。记得有一次课间休息,他手里拿了一把铅笔,喊了一部份同学到他身边。他说:“我今天给你们出一道有用的算术题,我这里有十支铅笔,是我自己买的,谁做出来,这十支铅笔就奖给谁。题目是:一支攻城部队到了城下,发现护城河灌有水,深约一丈、河宽一丈,他们只随军携带两块长七尺的木板,没有绳子捆绑,也没有钉子钉,时间也不允许,他们必须借助这两块木板过城河,你们想想看,该怎么办?思考时间三分钟。”说完就看手里的马蹄钟。这时,我提一个问题:“城是不是方的?”老师说:“是的”。我说:“我做出来了”,老师以惊喜的目光看着我,“你说怎么过?”,我说:“城是方的必有拐角,利用角横一块,再把另一块搭在模板和城河里面的拐角上,成 ‘丁’字形不就可以了吗?”说完我又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图。王老师高兴地把我抱起来:“你真是我的好学生,我就知道你能做出来。”说完就将手里的十支铅笔送给我,我拿七支分给在场的其他家境不好的同学,我只留下了三支。这是我在学生时期第一次获得老师掏钱买的物质奖励,也是唯一的一次物质奖励。以后王老师又送给我一本《数学游戏》,这本书一直伴随我上初中,我从中得到了许多知识,这些知识主要是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。在许多年以后,当时我手里握有一定的权力,王老师给我写了一封信,说他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,一直得不到解决,还在农村劳动,希望我能帮助他解决此事。由于文革时期,上下并无垂直的组织体系,各地又分成两派,我记不清是否给他回信,只是给蒙城县夺权的一派打过招呼,后来又给支左的县人武部部长打过招呼,问题是否解决,我就不知道了。如果没有解决,我实在是愧对他,如果他已过世,应该向他的在天之灵忏悔。  

  

  由于农村的孩子读书迟,我虽已经十三、四岁了,但年龄依然是偏小的。再加上我人长得又矮小,所以在老师的心目中,我总是个小孩,加上学习成绩优异,总是得到学校的偏爱,每当区里搞庆祝活动,这所唯一的高级小学总得派出儿童代表到大会发言。所谓发言,也只是将老师写好的稿子,由我到大会主席台上去背诵一遍。这样,我在区政府领导心中就留下了不错的印象。所以,我十四岁时,还不够法定年龄,就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。其实当时入团的法定年龄是十五周岁,我等于是提前一岁入团。由于我的年龄偏小,在班上、学校团组织里总是担任不了干部,当时团组织的任务主要是掌握班上同学的思想情况,由于团员较少,不能成立团支部,只能成立团小组,我们的组长是年龄比我大得多的杨连才,管我们的是一位姓周的老师,他教我们体育课,据说,他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共产党员。团员除了要向团组织汇同学的思想情况以外,有时也要反映老师的教学情况,还要如实反映自己的思想情况。主要是以社会主义的政治标准、道德标准来检查自己哪些地方做的不好,作批评与自我批评,也叫“小组生活会”。这对我来说,文化革命正式开始了。入团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政治性的,在区政府的小广场听取有关“高饶反党集团”的告,在告里详细列举了“高﹑饶反党集团”的各类罪行。由于我当时只有十四岁,对政治还一窍不通,许多名词术语也不懂,只是凑数听听而已。但听完告后,团小组还得组织讨论,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,这对我成了难题,记忆力再好,由于不懂政治,不懂术语就无法理解记忆,只知道说两句话“党中央的决定英明正确”,“高岗、饶漱石是大坏蛋”。不管如何不理解,对我来说,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,从普通教育转向政治性的、组织性的教育,无产阶级的文化革命,以政治的形式开始了。这种革命到了中学变得更加系统了。  

  四 . 知识与过错  

  

  一九五五年的夏季我从涡北区母桥小学毕业了。上中学我当时有几种选择:可以考蒙城师范,免费读书,不给家里增加负担,也可以考蒙城初级中学,对学生成绩要求不高,还可以考安徽省蒙城中学,这是一所历史较久的完全中学。当时涡阳、利辛和蒙城三县共用的一所完全中学。蒙城中学当然是我心目中的首选,王体成老师极力鼓励我好好考试,准备到蒙城中学读书。考试前,我们也填写了志愿,我的志愿表只有一所学校,蒙城中学。当时上中学并不容易,只是蒙城县的高小毕业生,要考上蒙城中学要七点五比一,加上其他两县的毕业生就不知是多少。最终我是以194分(总分是200分)被蒙城中学录取,被编到初一乙班,甲班是年龄更小和女生编在一起,乙班基本都是四0年出生的孩子,年龄偏小,成绩较为优秀。由于我家境困难,学校给了我乙等助学金,每月集体伙食是七元,乙等助学金有四元,就这样,家里的负担也不算轻。暑假有时还要找点零工做,补贴秋季开学时所需杂费。  

  

  在初一乙班,我的年龄不是偏小的,而是偏大的,与城里的孩子相比,我等于晚上学两年。由于我又是青年团员,班主任高则尧让我担任生活班长,等同学们都彼此了解了,再重新选举产生班委会。工作干得不错,学习成绩又棒,我还兼任着班团支部的宣传委员。与年龄比我小的同学相比,我在思想上成熟得多。所以在班上威信比较高,与同学、老师关系相处的也比较好,文艺方面还有一定的表演才能。这时我崇拜鲁迅,往往学鲁迅的笔调写点议论文章。到了初中二年级,我不仅是班上发展最全面、最富才华的人,而且是在全校已崭露头角。写到这里,不能不让我回想起一九五七年春夏时那场反右派的斗争,那是“达到天下大治”的最强有力的手段,是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乐章。  

  

  一九五七年,我已经十七岁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的年龄。初二的学生,有关人性教育的课程,除哲学外,几乎全部开启,对许多政治问题也是似懂非懂。当时按照有关规定,中学生不参加“大鸣大放”,不参加反右派斗争,只接受正面教育。但校园里的大鸣大放,学生不能充耳不闻,对到处张贴的大字、大标语,学生不能视而不见。十六、七岁的学生对自己的授课老师不能一无所知,毫无感情。学生之间不能没有各种不同的议论,事实上,我们初一乙班的同学已经将自修课变成了辩论课。人心有些浮动,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陈法贤,对班上的情况已经控制不住了,学校要采取措施,首当其冲的是抛出了我们的历史老师王喆 ,他年纪较轻,经常讲些课外话,又是单身汉,晚自修有时也喜欢到我们班走动,我们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,也不知道他在课外鸣放了些什么不该鸣放的东西,他作为极右分子被抛到了校园里。到处都有王喆的大字、大标语和漫画,并组织班上学生利用课外时间揭发王喆的问题。其实他讲课远远比不上初一时的历史老师钱东也,没有多少人注意听他讲课。至少我就不喜欢听他的课,所以同学们揭来揭去也没有揭出他的什么反动言论。但历史老师的“极右分子”的出现,对学生的情绪产生了弹压作用。接下来,就在正常秩序下进行正面教育。第二个作为“反面教材”的老师是前任语文老师刘成德。正是因为他有了右派言论,才让陈法贤任我们的语文老师,对刘老师的课同学们比较注意听。所以在接受正面教育期间,还是要求学生对刘老师进行检举揭发。班上实在找不到他有什么反党言论,最后,就把他在语法课上说的两句话:“打席的睡光床,卖盐的喝淡汤”作为攻击社会主义的言论了上去。其实同学们都知道,这两句话就在语文课本上,并不是他的发明。这两句揭发材料对他定罪到底起到多大作用,我们不知道,只是后来听说,刘老师的问题不是言论问题,主要因为地主家庭出身,还有什么历史问题等等。说实在的,当时学生中有“右派言论”多得很,“什么合作社不如单干”、“高级社不如初级社”等,这些言论我就有,如果在学生中打右派,我们班最少有一半。  

  

  虽然在学生中没有抓右派分子,但对右派分子的子女有株连。我们班上有个叫张存厚的同学,他的学习成绩相当好,就因为他父亲是蒙城师范的语文教师,被打成了右派分子,班上在瞎起哄时,他也讲了和我们差不多的话。我们都因为家庭出身好没有什么问题,他却留下了一本老帐,一九五八年考高中时,他因为以前有言论而未被录取。从此后,他下落不明地消失了。  

  

  反右斗争一直延续到一九五七年秋季开学。暑期里,学校发生什么情况,我们不知道,但回来后,校园里到处都有右派老师的漫画,什么“一屁股坐在钱眼里”,“九尺布的棉裤可以包住头”(因为有老师说,当时发的九尺布票只够做一条棉裤)。但学生的情绪基本平稳,加上新上任的班主任是我们的政治老师,讲课时经常会含沙射影,学生也有点怕。右派老师也开始公开批评,有的甚至送到劳改农场。我们的刘成德老师和王喆都是如此,有的还戴帽子留校监督劳动,作为反面教员。  

  

  反右派斗争结束后,校园没有风平浪静,大跃进的号角又响彻天空,人民公社、大炼钢铁、大办农业像三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学校,拍打着年轻学生的心灵。一九五八年秋季我是班上唯一被保送到本校高中的,编在高中一年级甲班。班主任是副校长汪鹤楼兼任的,团支部书记是戴明杨,我也是他初中入团时的介绍人。在这个班级里,学习成绩好的比较多,干部子女比较多,所以是副校长担任我们的班主任。这时我也调到校学生会任生活部长。  

  

  大跃进对学校的教学冲击是巨大的,特别是大炼钢铁,几乎全面停课。偶尔上课,也是放在晚上。经过一天的劳动,同学们晚上已是乏困难忍,根本听不进什么课,脑子像不会思考的木头。炼钢时我是最苦的炉前工,有一天开炉抄钢时,钢花被风吹得四溅,铁碴飞到我的鞋子里,穿的深筒力士球鞋,甩不掉,拿不出,只有咬着牙任它烫,结果脚面烫了一个洞。还有一个同学铁碴钻到了脚下,结果脚指被烫破,由于没有及时处理,几天后发生严重感染,得了败血症。当时缺乏治疗这种病的金霉素,病情十分危急需要输血,他的血型是B型,经医院化验我的血型也是B型,我已作好了输血的准备.但还没等我的血液流入他的血管里,他吐了几口黑水,停止了呼吸。是我和另外几个同学将他抬到学校准备好的小板车上,当晚就把他运回回家之路。一个十七岁的生命就这样走了,家人的悲痛是无以言表的,我只能以好言相劝,事情就这样了结了。  

  

  大炼钢铁的时间持续并不太长,因为没有充足的原料。铁锅炼完了、树木砍完了、能拆下来的木头拆完了,已经是山穷水尽了,只好停产。  

  

  钢铁不炼了,但还要大办农业。当时没有化学肥料,主要是靠有机肥,根据南方经验搞起了高温堆肥。所谓高温堆肥,就是搞些野草和长有草根的泥土堆在一起,让草和草根的泥土里慢慢烧,无明火,由于温度较高,泥土里的草根变成草木灰,增加泥土的肥效,再撒回田里,增加田的肥力。按正常情况,这些高温堆肥应该放在田边.但可笑的是,这些肥堆却堆在公路边。对这种做法,我开始发表议论:“高温堆肥是用来肥田地的,不堆在田边,堆在路边干什么?路又不要施肥,这纯粹是给检查团看的,这不是搞浮夸吗?”同学们当时对此并不以为然,而且认为讲得有道理。可以后这些话却成了我的罪过。与此同时,农业还要搞亩产六十万斤小麦的“卫星田”。为了高产,每个班级都搞了一小块实验田,这种实验田为了提高肥力,对田先挖两米多的深坑,然后一层一层地填上不同肥力的有机肥料。为了找这些肥料,我们几乎挖遍了蒙城老城的每一个角落,最终总算把两米多深坑里都填满了有机肥料,最后在田的表层封土时,正赶同学们休息,我开始运用所学的知识和同学们一起算帐了。我说:“伙计们,你们都想想,一亩地是多少平方丈?”有的同学回答:“是六十平方丈”,我又说:“我们实验田的亩产是多少万斤?”同学们回答:“六十万斤”,这时我说:“六十平方丈的土地上长六十万斤小麦,平均一平方丈要产一万斤小麦,我们都知道,小麦的比重比水大,想想看,这一万斤小麦在一平方丈的土地怎样长?用麻袋装起来堆,恐怕也有几米高,什么样的麦桔杆能支撑得了?麦桔杆除非长得像东关的宝塔一样粗,否则,是绝对支撑不了的。”我的话把同学们逗得哈哈大笑,谁也没当一回事,可以后却也成了我的罪过。  

  

  一九五八年就在狂热的大哄大嗡中即将过去,同学们和我都从劳动中学得到了许多课本上没有的知识,主要是社会实践知识。这些知识对青年人的思想革命化有很大的推动作用。所谓革命化,其本质就是无产阶级化、共产主义化。学校也开始了共产主义化,学生不是以书本学习为主,而劳动实践就是人的本质,就是人的一切。学校办起了造纸厂、养猪厂、农场,还有机械厂。我被分到机械厂,先到县农具厂学习翻砂铸造,制造背包式的老式机床。经过五八年的丰产不丰收,再加上共产主义的吃饭不要钱,到五九年的秋季粮食已经非常紧张,我们翻砂组的几个人,经常是饿肚子学手艺,所以学习效果并不好,学了几个月,一台机床也没有造出来,最后只有作罢。当时养猪厂的小猪因为吃不饱,也饿死大半。学校又给我这个生活部长安排了新任务,陪同余永贤老师到怀远县找母桥镇去购买小猪。这时已是六0年元月,农村的状况非常严重,个别地方已出现饿死人的情况。从蒙城县到找母桥是九十华里,我和余老师一早出发,直到天黑才赶到。我们是一路步行,有更多的机会看到沿途的情况,各类农具,如:双轮双铧犁、马拉水车,还有小型的犁耙等扔得到处可见,无人收管,还有机动抽水机依然丢在河边,田地收割后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,只有少量土地种有小麦。看到农村这种凋敝的状况,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受。母亲从食堂里提回一小罐山芋糊的情景也浮现在我的眼前,我什么也不想说。因为我想说的太多,但我脑子里反复想到的只有一个问题,那就是马克思主义所说的:能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社会制度就是好的制度,阻碍生产力发展的制度就是不好的制度,甚至是反动的制度。我面对的生产工具,都属于生产力,受到如此的破坏,怎么说现在的制度是好制度呢?我已经将眼前的社会现象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来认识了。   

  

  我带着思想上的困惑和不解来到了找母桥,由于我们有学校的介绍信,生产大队就让我们住大队部的棉花仓库里,虽然没有铺盖,但整个人往籽棉(没有除掉棉花种子的棉)堆里一钻,倒也暖和。但每到半夜我们都会被一种嘈杂的声音吵醒。有天夜里,我悄悄从棉堆里站出来,看看大队部里搞什么名堂,他们原来是偷偷吃夜餐,白面馒头,或白面面条,他们吃着还带着。这样我一连观察了三个夜晚都是如此,这时我就不能不信当时盛传的顺口溜:“上头清,下头浑,生产队长有权饿死人……”。他们吃的不是白面,而是老百姓的命,大队干部的特殊化给我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。由于找母桥不是天天逢集,隔一天一次逢集,我用背集的时间走访了几家农户。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孤老头。一天吃过早饭,我来到他的门前,看他正坐门口太阳底下吃饭,没有任何菜,手里捧着大陶碗。我问;“老大爷吃啥?”他告诉我吃的是红芋茶。并将碗放低些,以便让我可以看到碗里的几块红芋“光吃这能行吗?”老人叹口气说:“就这也吃不了几天了,家里能吃的都给大队拿走了。”我问:“春荒怎么办呢?”老人无奈地说;“没有办法,等发救济粮,要是不发救济粮,只能等饿死……”听到这里,我又想起母亲以前的话:“家里再穷,红芋茶还能喝上”。没想到公社化后,正在向共产主义过渡,农民穷到了连红芋茶也吃不到了。于是在我的脑子里就形成人民公社不如高级社,高级社不如初级社,初级社不如单干的结论。  

  

  在找母桥收小猪大约呆了十天,很快就到春节,农村的凋敝,共产风的劲吹,再加上反右派的余威未尽,其实“四旧”已经被扫光了,在农村看不到任何过节的气氛,我和余老师也糊里糊涂在找母桥呆到年二十九。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了,本来一家人要团圆,由于余老师是单身,我还是个学生,父亲在大队里喂集体圈养的牛,哥哥为大队开个代销店,一家四离五散,再加上物资的极度匮乏,过春节成了可有可无的概念。所以直到年三十早晨,我和余老师赶着几十头猪往回奔。一路上我们马不停蹄,因为冬天天短,天晚了怕路上猪跑散,这样我们紧赶慢赶,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到学校。不管怎么说学校里还得有点过年的气氛,三十的晚上,留在学校里忙于工厂工作的人还加点餐。所谓加餐,就是萝卜烩的死猪肉。因为人已无粮(每人每月二十四斤红芋面)猪还会有粮吗?原来养猪场的猪大半已被饿死、冻死、病死,所以加餐用的也是这些死猪肉。不管什么肉,总是香的,再加上食堂里又多留些,表示对我们的慰劳和犒偿。这样我和余老师美美地饱餐了一顿。同时,每人还喝上了几口地瓜干酒,一九六0年的春节就是这样过去了。  

  

  送走了大办农业的一九五九年,又迎来了死神窥视的一九六0年。但纸上看到的仍然是形势一片大好。六0年的春节后,我回家看了一趟母亲,我把在学校里省下的一点口粮,还有从校代销店里买的几块月饼带给她。这时,她已饿得无力行走,半躺在床上,看到这副情景,心里又是难过,又是悲愤,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母亲告诉我:“隔壁‘懒王’(是我本家的叔叔)夫妻俩已经饿死了,我还好,你爸还能弄点饿死的牛骨头回来,炖点汤,保住了我这条命,不要管我,留点东西给自己吃,不要饿坏了自己的身子,你哥哥在代销店里有时候搞点好吃的可以顾着大佩(这是我侄子的乳名)最苦的是你的嫂子,她主要是靠吃毛根草过日子,你的小侄子已经饿死了……”母亲说不下去了,我也听不下去了。我带着奋不顾身的满腔悲愤和怒火回到学校,我把看到的情况和心情告诉了戴明杨,我说我要找汪校长(我们的班主任,汪鹤楼副校长)反映,戴明杨劝我不要说,说了也没有用,难道汪校长真的一点不知道?你跟他说了,他跟谁说?这时我头脑冲动得已顾不上这么多,我觉得把真实情况告诉党,是对党的忠诚,就是死了也心甘,当天晚上我就去汪鹤楼的宿舍。  

  

  见了汪鹤楼,我就把自己所见、所闻、所想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告。结果汪鹤楼非常严肃告说:“不要乱讲”,我当时因为情绪激动,没有理解“不要乱讲”这句话的真实意思,我以为他认为我说的是假话,我又非常激动地说:“我说的都是真话,都是事实,不信,我可以带你去看,如果半点假话,你可以把我的头砍了”。“你那句人民公社不如高级公社的话是从那里来的?”“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右派言论?”,这时的汪鹤楼已有些生气,但我没有任何的退缩,接着说:“再这样下去非饿死人不可”。这时的汪鹤楼真的生气了,指着我大声地说:“我不许你这样说,你这样会成反革命的,今天在我这里说的话不许你在外面再说”。没过几天,戴明杨通知我,团支部要对我进行思想帮助,你心里要有个准备,时间放在每天的晚上。  

  

  对我的第一次批判由汪鹤楼亲自主持,主要是对我的言行和思想进行批评帮助,要认真检查自己的错误。在批判会上,汪鹤楼有时并不在场,就是同学自拉自唱,无非把我平时说过的话再反复炒几遍,什么“人民公社不如高级社”、“高级社不如初级社”、“初级社不如单干”、“干部特殊化”、“浮夸风”、“办食堂饿死人”、“麦桔杆像宝塔”、“亩产六十万斤是没有科学依据的”等等。再上纲上线地批上一通。每天晚上从七时半到九时半,散会了,大家的肚子因为说话多也饿了。按规矩,戴明杨出钱,我出力。因为我是校学生会的生活部长,同小卖部的负责人的关系很好,只要我去,总能买几个“打狗饼”吃。所谓“打狗饼”是因为月饼里既无糖又无油,只是一块面饼子,特别硬。所以同学们称之为“打狗饼”,硬归硬,那是粮食做的,可以顶饿。这样批判会大约开了一个星期,结束前汪鹤楼参加了,并讲了话,认为会开得很好,对我帮助很大,希望我吸取教训,以后不许乱讲,并要求写一份书面检查交给他,并承诺这检查只放在他那里,不入档。我一听到个“乱”字心里就有火,我总认为自己说的都是事实,我没有信口乱讲,更没有造谣,对于要写书面检查,当时就没有表态。散会后,戴明杨开始向我交底,这次开会批评是为了封你的嘴,汪校长说的不要乱讲,不是说你讲的都是假情况,而是怕你不分场合地讲。你说的那些话,那一句都可以定你的罪。写一份书面的东西,多少字不限,有一页纸就够了,认个错,这样汪校长的苦心也没白费,我和支部委员们也可交差了。在戴明杨的劝说下,我写了一份大约两百字的书面检讨交给汪鹤楼,汪看了检查后还鼓励我,以后不要再看到什么就讲,这样你会吃大亏的。汪鹤楼的苦心使我想起了我小学的同学戴伯胜,他不就是因为说了一句“农村饿死人”的话被送去劳动教养了两年吗?  

  

  自从汪鹤楼校长的苦心教育以后,我自己用封条封住了自己的嘴巴。除了学习和搞好学生会的工作以外,对什么人和事都不做评论。六0年三、四月份是青黄不接,饿死人最多的月份,许多同学因在校吃不饱都自动辍学在家。我们班上就十来名同学已经离校,全校不来上学的同学更多。于是,学校就派我下乡动员学生返校上学。从此,我开始走遍蒙城县境内的大小乡镇。这是一项任务艰巨的工作,我每次下乡,都要拿三样东西,粮票、介绍信、当天路上吃的干粮。所谓干粮,也说是用山芋粉做的饼子,因为外出劳累,食堂总是给我多带点,这也算是多吃多占吧。每次外出都要先回家看我母亲,把我带的干粮留给她,另外再把粮票留下一半。因为我每到一处总得先去生产大队,这样可以吃一顿免收粮票的饭,再说,到了同学家里,再难也要管一顿饭。这样,我的粮票基本是省下的,当然也有极少数管不起吃的,我只好在镇上用粮票和每日三角钱的补助费买着吃。五九年和六零年的夏、秋庄稼其实长得很好,但农民宁可饿死在家里,也不肯到田里偷粮食。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,包括我自己在内,有时饿得走路浑身冒冷汗,都不愿到山芋田里挖个山芋吃。农民想什么呢?我母亲给我说过一只顺口溜:“小汽车笛笛笛,里头坐的毛主席,毛主席来视察,他问社员吃的啥,社员说:“毛根面、红芋叶子茶……”。这是当时农村的真实写照。虽不像杜甫诗中说的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。但干部与农民的差距,应是队长吃不尽,路有饿死骨,这都是我当时亲眼所见啊!  

  

  由于我所到之处,大部份学生都回校上课了,学校对我的成绩也是肯定的,所以到了一九六零年十一月,学校通知我和戴明杨参加入党宣誓大会,从六零年十一月九日起,我已是中共预备党员了。从此后,我必须坚信马克思列宁主义,坚信毛泽东思想,忠于党、忠于人民,服从党的组织纪律,个人服从组织,少数服从多数,全党服从中央,个人有意见可以直接反映给党中央,直至主席毛泽东。思想革命升级了,人性革命得更单一了,党的需要就是我的一切,我存在的本质就是完成党交给我任务的实践。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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