胜利者的土地

在一个星期天，作家Y到地产商家做客。他们吃了意大利菜，欣赏了主人四岁的小女儿弹钢琴。年轻的主妇亲手泡了茶，作家还生平第一次抽到了正宗的古巴雪茄。

“那么，您仔细给我讲一讲吧。”作家微笑着说“您的生平，您的家庭，您的…您的一切，还有您想从这本书里传达出一个什么样的信念。”

“我觉得您首先要实事求是，这点最重要。”地产商说“什么情节啦，比喻啦，描写啦，都不要。就写我。我是谁，我在哪出生的，上的什么学校，怎么进的城，又怎么创业。完全是记录，让认识我的人一看就知道，没错这就是那个谁谁谁。文学的那一套，不要加的太多，比方说你写我走路，你就写谁谁谁走在路上。别像有的小说似的，还得加上什么阳光灿烂啦，微风非常凉爽啦，小鸟在树上歌唱啦什么的。就是我走路，这就行。”

“写实主义。”

“没错，要写实”

地产商弹了一下烟灰继续说道“这跟做生意一样，一定要讲诚信。你虚构，瞎编就是不讲诚信。”

“非常对。”作家赞同的说道“那么您的意思就是，让大众通过这本书能够还原一个真实的您。把您的奋斗经历，成功的轨迹，通过这部自传原原本本展现给社会。”

“没错，就是这个意思。要原汁原味。因为这个书是要人看的，不是写小说。一般的老百姓没有什么文化，你写成夹叙夹议他们也看不懂。原来电视台有个节目叫实话实说，大家都爱看。为什么呢，就因为他实话实说。你只要实话实说，老百姓就喜欢。你的书就能卖得好……有些人骂我，骂的非常难听。好像我干过什么坏事，我对他们说什么？我说等我的书写出来，你花20块钱买一本，用一个下午好好读一读。你就知道为什么我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，换了你你就不行。机会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。我老老实实的努力了，我就能够有好的生活。你呢，你每天在那骂人。你还是什么都得不到。我不怕你骂我，但是我劝你们，有时间还是应该多读两本书，不要那么狭隘。”

作家微笑着倾听着地产商的高谈阔论，望着这个年近半百，有些谢顶的男人，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一种惊人的，非同凡响的活力。

“就是天生的成功者啊。”作家想“也许他自己意识不到，但是这种魄力，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。注定了他无论做什么都能成为那少数的赢家。”

地产商有些激动，他继续讲着，他讲了小时候每天上学要翻过多少座大山，自己出生时下了多厚的雪，他父亲怎样揍他，因而他多么想到县城里读书，以及后来一天吃几顿饭。

但是作家却并没有认真听他讲，这些事情他早都知道，知道的清清楚楚。是啊，我们时代的成功者的故事都差不多，甚至有些千篇一律，你只要熟悉其中的一个，自然能想象出另外的那些。

“你说难道老百姓没有房子住能赖我么？”地产商反问道“原始社会的时候，大家都住在山洞里，不用买房子，所以都很懒惰。抓住了活鸡呀活鹿啊就那么打死了生吃。吃饱了就唱歌跳舞。谁都不努力，谁都不奋斗，就像非洲的部落人一样。直到后来有一个聪明人，他发明了用石头盖房子，住在房子里比山洞里更暖更舒服，于是大家都学他，都开始盖房子。这一下好了，社会就进步了，文明就向前发展了一个阶段。所以说，你想住大房子，想过好的生活。那就踏踏实实的努力，老老实实的赚钱。只要肯奋斗，早晚能变成中产阶级。”

地产商把雪茄烟蒂捻灭了，抬起眼睛迅速的瞟了一眼作家。

“您的书要写的有说服力，最好多加点实例，您可以这么着：假装有两个人，一个是我，但是别写我的名字，随便叫什么。比方说就叫A吧，另一个人叫B，这两个人在哪辩论，A聪明，看过好多哲学的书。B糊涂，就会胡搅蛮缠。让A把B蒙得团团转，读者看了觉得有意思，不知不觉的就把知识学会了。至于题材么，我现在就提供给您一个。您愿意听么？”

“我洗耳恭听”

“嗯，那么好吧，”地产商咂摸了一下嘴然后继续说道“那天我去电视台录一个节目，结果在后台被一个人给拽住了。这个人么，五十岁左右，没什么文化，就是个普通老百姓。他拉住我非得跟我诉苦，他说您这样的人啊，不懂得我们的苦衷啊，您们有大房子住，我呢自从出生就在一个地方住着，已经好几十年了。这难道合理么？我当时就笑了，我跟他说：您听说过亚当斯密么？”

“我听说过。”作家连忙答道

“嗯，您当然听说过，可是他没有。我跟他说，亚当斯密是法国的一个大哲学家，他写过好多的书。他就说弱者屈服于环境，而强者改变环境。这是什么意思呢，你懂不懂？还有托尔斯泰，他也是一个大哲学家，他说过。说过…类似这样的话。我拿我自己举例子，我说你别看我，我现在住的地方。就是这儿，咱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。”地产商指了指地板“我三十年前刚到北京的时候，就住在那个地方，住了十年。那时候条件很差，跟农村差不多。后来我有了事业，通过打拼赚了钱。我就在原地给自己给自己盖了一栋大房子，现在我还住在老地方，但是环境变了。我的生活也很舒适，这里面的道理你明白么。”

“那他说什么。”作家问

“他能说什么，总之，他是不会愿意努力的。只等着天上掉馅饼呗。”

地产商说完这些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，他觉的第一次听自己发表这种即兴演说的人，例如说眼前这个作家吧，得花点时间才能消化其中蕴含的深刻的哲学。于是他不再说话了，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跟前，出神的凝望着外面空旷的田野。他故意把背挺得很直，头微微昂起，两臂抱在胸前，做出一个优美的姿势。脸上显出一种深邃而又严肃的思索者的神情。

“可惜他没带相机。”他在心里想

作家此时望着自己的主人公的侧影，心里被一种创作的激情灼烧着。

“我应该写了。”他想“这是一个多么深刻的题材，这个人，他的身上反射出了时代的光辉。毫无疑问他具有那种推动社会前进的力量。他就是，对，就是精英！他就是文明的推动者。说到底，金字塔啦，长城啦，布达拉宫啦都是他这样的人建成的。没有他们，人类现在仍然在黑暗中摸索呢。对，抓住他，好好的写一写。”作家粗略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文字生涯，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上，如果说之前他没有取得什么值得骄傲的成绩的话，那么现在他有把握改写记录“这么多年来，我一直试图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。”他寻思道“只是我找不到配的上伟大二字的题材。而现在，题材不就在眼前么。我应该动笔了，好！看着吧，我一定把他写出来。”

“您知道么，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鸟瞰远方的风景。”地产商用一种柔和的，充满感情的语调说“这片土地没有变，和三十年前简直一摸一样，您看那些白杨树，您看，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这么粗呢。这些红砖的房子，远处那个水塔，这片农田…”

作家站起身，走到窗边顺着地产商比划的方向望过去，看见了几排破败的平房，和一块划分的支离破碎不知种了些什么的土地，点缀其间的白杨树被削去了树梢，变得上下一般粗，就像一些巨大的芦笋。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垃圾堆。

“一切都没有变，还是那么的美”地产商说“我买下这片地以后特意嘱咐他们，除了建房子什么都不要改变，都保持原样。也就是说要修旧如旧，那个…总之和原来要大相径庭才好。”

两个人沉默了一会，夕阳照在白杨树上，在地下投射出修长的影子。一条老狗迈着弹性的碎步绕过了垃圾堆，回到砖房子旁边它的窝里面。

“您说，什么是美呢。”地产商突然转过脸来，问自己的客人。

“自然，自然就是美。”

“没错，大自然就是最美的啊！”地产商赞同地说

两人感觉到互相之间已经产生了心灵的共鸣，觉得能够互相理解，于是肩并肩的站着，一起动情的地鸟瞰起风景来。

“以前，我在这块地里刨过土豆呢…”主人公略带伤感地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