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去的梅香——谨以此文纪念一位人民的好医生
远去的梅香——谨以此文纪念一位人民的好医生
: 左黎
前段时间,我的朋友因病住院,待她出院后我去探望。本来预备这位刚刚经历病痛的朋友,肯定会大谈病中的痛苦寂寞,不料她竟聊起住院时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:刚开始,因为医生的诊断失误,她差点延误了治疗;而她被推进手术室后,焦虑的丈夫还在应付趁机"要价"的医务人员;还有许多病友住院时的不幸经历,有的堪称现实生活里的"奇珍异闻"--而那家医院竟是一所著名的军医院。最后我的朋友无奈地叹息:"现在的医生呀......"朋友的感慨令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位医生梅,并促使我将与之有关的一些经历写下来,是纪念,亦为感怀和期许。
"我的母亲这一辈子,就是退休前40年和退休后3年,中间只相隔一天"
说起梅,我至今没有见过她一面,只在我的朋友--她的女儿岚的家里见过她的照片。有关梅的一切经历,都是岚一点一滴讲给我听的,而我则因一篇名为《梅香依旧》的译文,在梅病逝时聊尽了绵薄的敬佩和感激之情。
梅是青岛一家医院的内科医生。"梅"是她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,当时她的女儿岚写文章纪念自己的母亲,因为是用英文撰写,为了行文方便,取了英文同音的名字"May"作为她的称呼,于是这便成了她在文章中的名字。我认识岚时,她是北京一所高校最年轻的女教授。岚请我为她翻译在美留学时所写的文章,也就是后来的那篇译文。
梅的经历如果不是她的女儿岚的亲述,如果不是我因为翻译那篇文章,不得不一字一字地去探究她的经历,如果不是我与岚一家多年的交往,我实在无法相信竟有这样的一位医生、母亲、女人,用这样的方式度过了她的一生--而她的人生,在常人看来或许是悲剧的,或许是伟大的,或许是匆匆一瞬而令人叹息的。
岚提起她的母亲,时常对我说:"我的母亲这一辈子,就是退休前40年和退休后3年,中间只相隔一天......"这句话我以为是对梅一生最简洁的概括,而梅所有堪称悲剧、堪称伟大,也令人叹息的人生经历,便围绕着这样两个简单而意味深长的数字。
梅是在工作整整40年的纪念日那一天退休的,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巧合,也是她最看重、最引以为傲的巧合。梅参加完医院为她从医40年专门举办的纪念活动,带着兴奋和一丝惆怅回到家里。在这40年里,即便是在节假日,她也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,不管是在医院,还是在家里,她总是为她的病人操劳忙碌着。她想,不管怎么样,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。
梅退休的第一天,破例同意家人的提议去逛公园,可是当天下午在公园里,她便因身体不支而倒下。梅虽然强撑着,但终于拗不过家人,第二天被送进了退休前工作的那家医院。当天,梅在医院里被怀疑患有胃癌,并在几天后确诊为晚期。从退休到作为病人重返这家医院,中间只隔了一天,这是梅的第二个巧合,也是最令人心痛的人生巧合。
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巧合是,梅就住进了她工作40年的那个科室。退休前,梅是著名的胃癌专家,这个科室就是她参与创办的,并长期担任主任。于是,梅做了一个令家人震惊的决定:她要求从前的下属,在她身上大胆试验各种尚无把握的疗法,并戏称自己是换个角色继续搞胃癌研究。梅从一位专家的角度,详尽记录治疗中的一切细微感受,以供后人参考。她还在病友中组织抗癌协会,并自任会长,指导病友们与病魔斗争。在随后的3年里,梅始终以乐观的态度对待疾病和生活,而她的病也一度好转,但最终梅还是因疾病复发离开了人世。
岚说:自己不会选择像母亲那样度过一生。后来岚全家移居美国......
岚对我讲起她的母亲,常常还可以听出少时的怨艾。岚说她小的时候,家里总是住满了从农村来的病人家属。因为他们住不起旅馆,梅便请他们住到自己家里,最多的时候家里住了十多个人。有些病人的孩子,年纪太小不会照顾自己,梅中午便专程从医院回来给他们做饭,因为来回匆忙,常常耽误了自己的午饭。这些病人和家属离开时,梅还送钱物接济他们的生活,岚经常看到在母亲面前流泪跪倒的病人家属。岚说自己和两个弟弟,小时候几乎是在大伯家里度过,母亲没有时间照顾他们。岚因此一直怨恨自己的母亲,但成年后,岚理解和原谅了辛劳一生的母亲。在美留学期间,岚为母亲写了那篇文章。母亲临终时,岚带去了整版刊登那篇文章的纸,送给了母亲。岚因此很感激我,她说那篇文章,成了她最后送给母亲的礼物和安慰。
梅在世时获得了无数荣誉。岚说家里珍藏着母亲和周总理、以及毛主席的几张合影,母亲是全国劳动模范,被总理接见过五次,主席接见过两次。可是岚说,自己虽然理解了母亲,但不会选择像母亲那样度过一生。
我了解岚,她虽然也像母亲一样对工作勤勤恳恳,但她将工作的份内份外分得很清楚。她关心自己的学生,但只限于专业领域的问题。系里安排给她的额外工作,她都要求获得额外的补助。也许在美国工作过的缘故,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做法,但这招致了很多人对她的不满和议论。
母亲去世后,岚将孤身一人的父亲接来北京,但父亲不习惯北京的生活,只住了几个月就回去了。又过了几个月后,岚卖掉了北京的房子,全家移居美国。岚告诉我,她高考时没有听从母亲的建议,不愿考医科。但她的两个弟弟都学了医,并且都在青岛工作,其中一个还在母亲工作过的那所医院。岚对我说:至少他们都做了医生,对母亲也是个安慰。再说,他们也可以就近照顾父亲。
岚终于离开了那个给她带来伤心回忆的城市,离开了中国,以后零星地听到一些她在美国的消息,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典型的中国移民的故事之一。而她的母亲梅,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了越来越远的过去,终于化作一缕飘逝的梅香,在这个功利、现实的社会里无从寻觅踪影。然而,我还是忍不住偶尔想起那一朵从未谋面的梅,想起她曾经带给世间的温暖芳香,至今仍然令人热泪盈盈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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